第三章:狭长的影子与异质的记忆(1 / 1)

这封没有邮戳,却又如此巧合地出现在书本夹层中的信,甲野当然明白其背后所潜藏的异常。这不是一个简单的、无聊的恶作剧。恶作剧往往追求的是即时的、能够被观测到的反应,而这封沉默了十五年的信,其目的显然更为深远和私密。

当他读完那封信时,那种仿佛来自无垠太空的、令人莫名窒息的战栗与恐怖……那并非一种单纯的情绪,而是一种更接近于“生理性排斥”的反应。就像身体在抗拒某种异物的植入。他迫切地想要知道,自己为何会“战栗”。“想知道真相”——这个念头,以前所未有的、近乎于本能的强烈程度,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维。

如果可以,他想知道的,不仅仅是“发生了什么”,更是“我是谁”。

而对于一个习惯于在故纸堆中寻找答案的人来说,当现实的线索中断于一片荒草凄凄的废墟时,他能想到的下一个、也是唯一一个目的地,便是图书馆。

一个城市的图书馆,就像这个城市的“记忆脑回”。它以一种看似客观、实则充满了选择与遗漏的方式,收藏着这个地方的公开历史、集体话语,以及那些被允许流传的、无伤大雅的奇闻轶事。

甲野的目标很明确:狩云市市立图书馆。

钟声响起的时间,总是显得格外慷慨。不知从城市的哪个角落,那悠远而沉重的鸣响传来,穿透雨幕,在空气中扩散、回荡,最后才慢悠悠地抵达你的耳边。

狩云市市立图书馆,是一座充满了这种“慷慨的迟缓感”的建筑。

它的外形,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流行过的那种、混合了西式古典主义与日式实用主义的折中风格。高挑的中空门厅,巨大的、支撑着穹顶的仿罗马式立柱,以及那面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的、巨大的拼花彩色玻璃——那面著名的玫瑰窗。

窗户的工艺,据说模仿的是沙特尔大教堂的风格,用大量的钴蓝色玻璃,营造出一种深邃而宁静的、属于神性的氛围。然而,在这阴雨连绵的狩云市,那本应绚烂的玻璃,却因为缺乏足够的光照,而呈现出一种晦暗、沉郁的斑斓。光线——无论是来自天空的微弱日光,还是来自室内的昏黄灯光——在穿过它时,都仿佛被榨干了所有的活力,只剩下一些疲惫的、不规则的色斑,无力地投射在光洁但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。

它没能带来神圣感,反而带来了一种……类似于文艺复兴时代那些过度奢华的、描绘着地狱景象的极彩壁画所带来的、令人不安的雍容。

但再多的采光,也无法照亮这里的每一条过道。

图书馆的内部,是一个由书架构成的巨大迷宫。一排排高耸得令人需要仰视的长袤书架,如同沉默的巨人,肩并肩地站立着。它们之间那狭长的过道,终年不见阳光,空气在其中仿佛都凝固了,变得沉重。棋布星罗般陈列着的书籍,那些沉默的、由纸张和油墨构成的思想尸骸,正无声地吸纳着周围的一切——光线、声音,以及时间的流逝。

过道的尽头,豁然开朗处,那面巨大的玫瑰窗之下,都摆放着几张黑胡桃木制的厚重长桌。甲野就坐在其中一张长桌旁,背靠着那面斑斓而阴郁的窗。桌上堆满了申请借阅出来的、装订成册的旧报纸影印本,那高度几乎能把他整个人都淹没。

这里是他的战场,也是他的避难所。

出于服务市民的宗旨,这家图书馆相当完整地收集并保存了这个城市的历史轨迹。借阅这些旧报纸的影印副本,手续也相当简单。这对甲野来说,算是个难得的好消息。

当然,如果可以选择,他更希望此刻是待在自己下榻酒店那温暖干燥的客房里,而不是坐在这里——一个阳光永远无法抵达的、如同深海洞窟般的馆内。空气尤其湿冷,那种冷,不是简单的低温,而是一种带着黏稠水汽的、仿佛有无数只看不见的小虫子,在啃噬你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的、蚀骨般的刺痛。

好在,吃些苦头,总还是有些收获的。

“是的,我需要的是这些日期的报纸影印,麻烦了。”

在影印处那高高的柜台前,甲野将一张写满了日期和版号的申请表单,递给了工作人员。

柜台后面,是一个年轻的女孩。她抬起头,接过表单。就在那一瞬间,甲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。

女孩的额前,留着一头平整得……几乎可以用“绝对”来形容的齐刘海。那刘海像一道精确切割过的黑色幕布,从发际线笔直地垂下,恰好悬在眉毛的上方,一丝一毫的多余或凌乱都没有。这种近乎于几何图形的、刻板的发型,反而极大地凸显了刘海之下那张面容的精致与一种不真实的稚气。她的眼睛很大,瞳孔是深邃的黑紫色,看人时带着一种不含情绪的、玻璃珠般的通透感。

甲野虽然心中掠过一丝奇异的熟悉感——仿佛在某个被遗忘的梦里见过类似的轮廓——但出于一个成年人对未成年人应有的礼貌,他并没有仔细打量,很快便移开了视线。

“您需要的影印份数比较多,可能需要等待十分钟左右,可以吗?”女孩的声音,和她的表情一样,平静、礼貌,像一泓不起波澜的井水。

“可以的,谢谢。”

甲野看着女孩转身走进里间的背影。她穿着一身看似是某种工作制服的深蓝色连衣裙,走动时,及腰的浓密长发在背后轻轻晃动。他侧过身,将身体的重量轻靠在柜台旁那根冰冷的、有着凹槽纹路的仿罗马柱上,微微抬首,看着头顶那片斑斓的、沉默的七彩玻璃,渐渐有些出神。

奇怪。

他想。

为什么是图书馆?

那封信里,并没有提及任何与“图书馆”相关的信息。他之所以会来到这里,完全是出于他个人的、作为一个研究者的行为惯性。但是,当他真的坐在这里,被这种独特的、混合着旧纸张霉味和沉重寂静的空气包裹时,一种难以言喻的“既视感”,正如同这挥之不去的湿冷空气一样,缓缓地渗入他的感知。

这是一种很危险的信号。它在暗示,他那条本应作为“客观标准”的、“过去十五年”的人生经验之尺,正在被眼前的“现实”所侵蚀、同化。现实,正在试图将他拉入一个早已写好的剧本。

他努力地想将这些纷乱的、形而上的思绪从脑海中驱逐出去,将注意力集中在一些更具体、更实在的事物上。比如,关于这座图书馆的逸闻。他记得在查阅市志时读到过,几十年前,在宗教狂热尚未褪尽的时代,曾经有愚昧的信徒间流传着一种说法:只要在这面巨大的玫瑰窗下,虔诚地祈祷告解,就能获得神明的救赎。

当然,到了如今,这种传说早已和“圣诞老人”一样,变成了一种无害的、仅供游客谈资的文化符号。

甲野无意去揣测当年那些建筑师和信徒们的想法,只是,这个关于“告解”和“救赎”的传说,仿佛扣动了某个扳机……

是的,“扳机”。

就像指尖触碰到那枚书签上“图书馆”三个字时一样。

——来了。

那不是一个念头,而是一个冰冷的、来自颅腔内部的警告。

瞬间,周围的一切都变了。

并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改变。图书馆依旧是那个图书馆,远处依旧有稀稀拉落的翻书声,头顶的玫瑰窗依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晦暗模样。

改变的,是他的感知。

耳边,响起了圣歌。

那不是幻听。那声音无比真实,是唱诗班那种经过训练的、空灵而圣洁的合唱。歌声仿佛不是从某个具体的方向传来,而是从四面八方,从这栋建筑的每一块砖石、每一寸空间里渗透出来的,萦绕在他的耳畔。虚无,而又安详。

光。

过度炫目的光,从那面玫瑰窗中爆发出来,不再是疲惫的色斑,而是变成了流淌的、燃烧的、如同熔融玻璃般的霓虹。那光芒如此之亮,反而如同将他置身于一片纯粹的昏黑之中,让他什么也看不见。

什么也看不见。

然后,他感觉到,有人在抚摸他的脸颊。

那是一只手,触感温柔,甚至带着几分怜爱。一个温柔的女声,在他耳边低语着什么。他听不清,那话语被空灵的圣歌所包裹、融化,变成了一串毫无意义的、却又带着催眠力量的音节。

什么也看不见。

然后,另一股力量出现。

有人抓住了他的手,他的脚。那不是一只手,而是很多只手。那些手的力气很大,让他无法动弹。它们并不粗暴,没有恶意,只是以一种不容抗拒的、绝对的力量,将他固定在了原地。

什么也看不见。

他的身体无法动弹,他的视觉被剥夺,他的听觉被圣歌所占据。整个世界,仿佛都消失了。存在的,只有那无所不在的歌声,那温柔的抚摸,和那不容抗拒的禁锢。

在这一刻,他感觉自己仿佛什么都不存在了。

什么也不想,什么也不想……

意识正在溶解。

自我,正在被某种更庞大、更溫柔、也更恐怖的东西所取代。

——【醒醒。】

一个冰冷的、不带任何感情的、仿佛直接在他脑子里响起的声音,如同利刃般,瞬间切断了那圣洁的歌声。

甲野猛地回过神来,心脏疯狂地跳动,几乎要撞碎他的肋骨。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,后背重重地撞在了身后的罗马柱上,那坚硬石头的冰冷触感,让他打了个寒颤。

他急促地呼吸着,脸上却依旧维持着不动声色的平静。他迅速地、不着痕迹地扫视了一眼此时的馆内。

一切如常。

寥寥无几的读者,依旧安静地埋首于书案之间。远处的工作人员,正推着一辆吱吱作响的书车,慢悠悠地整理着书籍。

仿佛无恙,寂然无声。

刚才那一切,那圣歌,那光芒,那抚摸与禁锢……都只是一场发生在他个人意识内部的、无声的、仅持续了数秒钟的核爆炸。

层云卷过,沉默间的忽明忽暗。

只有身后,柜台里侧的影印间内,那台巨大的打印机,依旧在隐隐地、规律地、仿佛永远不会停歇地,发出**“哒、哒、哒、哒”**的声响。

甲野将那双因为肾上腺素急剧分泌而变得略带冰凉、甚至有些颤抖的双手,缓缓地收进了大衣的口袋里。

左手口袋内,那只被他随身携带的老式怀表,其内部精密的齿轮,依旧在驱动着指针,悄然而坚定地、一刻不停地跳动着……

记录着一段,或许早已不再可靠的时间。

最新小说: 为美好的提瓦特献上祝福 转生不死人,黑夜的魅影 天道绝域奥特之殇 小马们的大冒险 万界聊天交易群 游荡的魔法少女 DC世界的小猫 斗罗大陆之花神密传 在汤岛四丁目年轻有为的日常 养狗大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