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丰元年,冬。
兖州下了三天三夜的大暴雨,久旱逢甘,浸润了干枯土地,大雨渐墨在石砖上。
当几位衣着黑锦金线,单肩斜挂一条满是墨色经文的白布的行者,停留在城外小破屋门前时,秦平芜刚从赌坊干完杂活出来。
她揣着刚到手正热乎的一百文钱,小跑着前往屹楼。雾气渐重,一道黑乎乎的身影猛然冲倒了小阿芜,两人皆跌落于湿的青石路上。
小阿芜下意识查看怀中干瘪的布袋后,长吁一口气,“还好,还好。你...没事吧?”小阿芜透过微弱雾气,看着眼前颇为狼狈,衣衫褴褛的小和尚。
小和尚对上了小阿芜的视线,竟呆愣在原地。直到小阿芜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泞,伸手朝向小和尚,欲将他扶起,被他一把拍开手,直言:“晦气!”
小阿芜火气蹭一下上来,道:“诶!明明是你撞到我,你非但没道歉,怎还骂人?!”“不!你面相发虚,印堂被一团灰雾笼罩,且身边已有孤魂野鬼等你死,夺你身躯。不出十二个时辰,你必死无疑!”小和尚一脸沉重,眼神冷冽盯着小阿芜身后的一缕阴魂,正龇牙咧嘴挑衅着望向他。
“夜色晚了,我准备离开。”小和尚站起身来,拍了拍身上泥泞,悄无声息将一根针捏在手上,指尖微用力。
一秒,“咻——!”针像是有意识似的,避开了秦平芜,直往那阴魂飞去,它避无可避,还未有动作,便原地破散了。
“看在你我有缘的份上,收你十文钱,我勉为其难的救你一命。你可要想好,过了这村没这个店。”
他下意识伸手往自己怀里掏符纸。她时日不多,符纸可勉强护她几日。这般待他处理完那件事,夜里可帮她解决她身上的诡异之处。她明明一副大贵气之相,不仅会出身于高门贵族,还会福气长寿。
怎会落魄于世间?她身上的紫气所剩无几,完全与面相展现出的截然相反。师傅曾道言,面相与人的命运可谓是息息相关,相由心生,做不得假!
“你不但恶语相向,还是个江湖骗子,谎话编起来一套一套的!子虚乌有的事情拿来糊弄人。别看我小,就以为能骗到我!”小阿芜抬眼看天色愈发黯淡,说完就跑了。
小和尚愣在原地想不通,自己说十文钱一张符,贵吗?我这张在外头都收六十文,都便宜她那么多了。十文钱护她几日,我也可避免牵扯因果。更何况,我是有真本事的,哪能跟那些江湖骗子相提并论!
小和尚思索之际,小阿芜早就跑到了屹楼另一侧小门。她内心庆幸没轻信江湖骗子,不然可赶不上最后几个排队的名额。
小和尚则依旧面无神情,径直往离他前不远的一所门窗的雕工精美,亮着巨大牌匾的酒楼走去。巨大的牌匾上,潇洒挥墨写着——屹楼。
里面的店小二,正满脸堆笑热情道:“客官,你回来啦。我这就让后厨上好菜去您的贵房。”
富贵人家的脾气都这么古怪吗?白日锦衣华服,晚上则衣衫褴褛。富贵人家的生活,恕我不能理解。老天爷呐!一个小和尚都如此有钱,这世上怎么不能再多一位我这般的有钱人呢。
店小二内心幽幽一叹,熟悉的笑容再次扬起,对着刚进门的顾客,道:“客官,请问你需要些什么?”
同时,与屹楼相反方向的小门前挂上了红栀子灯,微弱的灯光照星星点点落在排队众人脸颊上。屹楼不仅做高门贵族的生意,还做平民百姓的生意。为了让更多人能买到窑鸡,专门开设一个小门,专供售卖窑鸡,不过每日限量,需早早排队。
小阿芜穿的比她身形大许多的蓑衣,眼神微亮地紧盯着前面不断缩减的队伍。她呼出一口暖气,搓了搓手掌内紧拽的一小袋子零钱。
她嘴边挑起一个小弧度。她已能想象到家后,嘴馋的小老头看见他心心念念许久的窑鸡,直流口水的模样。再拿出前几日刚从梧桐树下,挖出埋藏已久的一坛香露酒,一口窑鸡,一口美酒,对月把酒言欢,人生幸事皆几何!
“客官,请问你需要几只窑鸡?且另外还需要些什么?”伙计从窗子探出头问道。
小阿芜冻得有些哆嗦,说话磕磕巴巴,“要...就要一只窑鸡。”
“好嘞客官,这边需七十文。”
她一咬牙,从手中紧拽着的布袋中,细细数出七十文铜钱。毕竟今日是小老头的生辰,自己可以再多打几分零工。欸,小老头含辛茹苦养自己十年,吃个心心念念的窑鸡不过分!
不多时,小阿芜将暖呼呼的窑鸡揣进怀中,踏着雨路走进来一家杂货铺,花了五文买了一双草鞋。这般小老头就不用整日穿着那双破破烂烂的麻鞋,还不舍得丢。
她只是一个小年龄的零工,想要买窑鸡,少不得努力干好几天的活,才能买得起窑鸡和草鞋。祖父为了方便照顾她,自小便让她以男孩身份自居,对外也声称是男孩。
女扮男装,对于小阿芜而言,她不由得会暗自窃喜,因祖父明智的举动,使她多了许多的工作机会。
加上之前攒的一共有两百文,今日花了七十五文,还剩下一百二十五文.....小阿芜心中默默盘算着。
一百二十五文,还可以等阿爹回兖州时,买些肉菜给他做顿好吃的,想必阿爹会很高兴。今日是她阿爹从半年前在信中说好的,等今年他升官,便在祖父的生辰那日,来接他们前往庆京。
她打小就与祖父秦相松,生活在城外的一间小破屋里相依为命,虽生活清贫,地方不大,但承载满了她童年的幸福。她小时经常问起祖父,为何其他小孩都有自己的爹娘,那她的爹娘呢。祖父每每说到她爹娘时,都会深深叹气,眼内的一点小骄傲转化成一丝丝落寞,转移话题,再不说了。
不过现在,一股子骄傲像蜜罐内的糖浆,将小阿芜的心紧紧包裹着。十年了,秦家终于可以在洛村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人面前,扬眉吐气一番。
还记得,当时小阿芜看见这封信时。居住在他们隔壁屋的顺二,被小阿芜捉弄后,正恼羞成怒找来一群小男孩朝她丢石子,“就是你,故意拿绳子将我绊倒!呵!难怪你有爹娘生,没爹娘养。没家教的小杂种!小杂种!你爹娘早就不要你了。”
“略...略..略....小杂种!哈哈哈哈哈哈哈…”
小阿芜仰起头,挺直背,拾起地上散落的石子,“你才是没家教!我有阿爹阿娘!我阿爹说了,等他今年升官了,就来接我和祖父去庆京!况且你有何证据证明是我?”石子随她用力一丢,砸向顺二。
“你阿爹当官了?”顺二比小阿芜大了好几岁,在家中耳濡目染下自是知民不与官斗。他停下了手,他小跟班们也停下了手。
“自是阿爹不想我们如此辛苦,在庆京安顿好了,再接我们!”
顺二不再说话了,神色还有些慌张,连跪带爬带着小跟班们溜了,生怕晚一秒小命在一息间不保了。
小阿芜看见顺二吃瘪了模样,心里别提多开心了。
“呵!叫你们欺负我。现在知道厉害了吧!”
……
阿爹究竟长啥样呢?
是高?是矮?是胖?是瘦?
是风度翩翩还是英姿飒爽?想来阿爹应当是个谪仙般的人物。